田心中：我和横道的故事

原标题：我和横道的故事

最初，对于这个夹在大山缝隙里的小镇印象并不好。——横道，像极了在山的褶皱里划开的一条横道道儿，两旁蓊郁的山，好像被划痛了，高高隆起脊背，反把这一道伤口挤得弯弯曲曲……四周的群山，一年四季变换色彩，小镇却是永远不变的灰褐和明黄，像划开的伤口结成了刺目的疤痕。

二十年前，深冬时节，奉命去横道采访一个叫陈广治的人。和搭档在横道的招待所里住了快三天了，夜晚，听着外面凄厉的风吼，尽管招待所的墙壁有一尺厚，仍禁不住寒意袭身。

每天都要往返于陈广治的小卖店和招待所之间，中途会经过一座破旧的石桥，夏天湍急的河水，早已冰封得狰狞万状，硬硬的雪包，在脚底下发出吱嘎吱嘎地响声，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走……

过了桥，就是“百年老厂”横道河子果酒厂，这个从沙俄筑路时期就存在的老厂，早已是人去厂空，只剩下那块由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溥杰题写的匾额，还寂寞地悬挂在厂区大门上方。

那个时候的横道，百年前的烟雨繁华早已是过眼云烟，“火热年代”的喧嚣热闹也如散了戏的场院，工人们大多下了岗，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留守的人，缩在一大片奇形怪状的木刻楞或石头房子里，衰败和破落无处不在。 

——而我们的采访对象陈广治看起来也是衰败的。他不仅双目失明，且长得瘦骨嶙峋，个子挺高，走路摇摇晃晃，像一幅移动的骨架。他命运多舛，失明的经历诡异不已，但内心却无比强大，自己开了一个杂货店，凭着除眼睛以外，其他感官惊人的感知力，养活着自己。

那两天，我们大张着惊愕的嘴，用摄像机记录下他凭声音辨识顾客，凭记忆在货架上取货，凭触觉称秤、收银、找零等一系列魔术般的绝技……没有顾客的时候，我们便与他坐在暖暖的火炕上神侃，谈起他那奇诡的失明经历，他乐呵呵地，连比划带描述，说起横道的陈年旧事，更是眉飞色舞，言语里透着对这里的眷恋和热爱。偶尔，说到动情处，他会突然安静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取下玻璃球似的“假眼珠”，在手帕里摩挲着，然后用我们看不清的动作，在脸前一扫，重新放进深红的眼眶。正当我们惊得目瞪口呆之际，他又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我给你们拉段二胡！愿听不？”

“愿听！”——他便从炕里头摸索出一把磨得锃亮的胡琴，吱吱嘎嘎调下弦，一段缠绵且倔强的“二泉印月”从小院悠悠荡荡飘出……

回到台里做后期，我们把那段二胡音乐作成了结尾，画面配的是告别时，他站在积雪的桥面上，转身返回，晃晃悠悠地走进横道的深冬。

做为一个健全人，有时我们总是惊诧于那些看似不健全的人身上所迸发出来的生存力量，在常人的世界里，那几乎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我们总是忘了那句老话：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总会打开一扇窗子——只不过，陈广治告诉我，打开这扇窗子的钥匙，只掌握在那些不屈服命运的灵魂手里……

片子获得了成功，但不久，便和许多完成了使命的作品一样，束之高阁，与滚滚向前的现实生活，渐行渐远了；陈广治，也和许多曾经感动过我们的采访对象一样，逐渐淡出了记忆，终至音讯杳无。

可是，在忙忙碌碌的间歇，突然静下来的时候，我总会蓦然去想，陈广治还在那个小店里吗？……甚至，他还活着吗？——时光荏苒，竟也似在心底里结了个疤……

——后来，随着经济形势的日渐趋好，横道开始逐渐从低谷里艰难地向上爬，作为一名记者，眼见得一任任领导念念不忘地梦想着、规划着、实践着横道的蓝图。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曾有人，在破旧的吉普车跟前，指着那片山林说，将来这里要建一个影视城、那里要建一个滑雪场……感觉真是痴人说梦啊！而如今，百年的沧桑终于尘埃落尽，横道终于在一茬茬儿人的手里，变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历史文化名镇和特色旅游小镇。

灰暗的色调变得明亮起来，那个多年前，像一道疤痕一样的小镇，终于变成了炫目的闪电，古老的石头房、木刻楞，如同洒在山坳里的明珠翡翠，变得炙手可热，让探寻者和猎奇者趋之若鹜。人们流连于那曾经被遗弃的古老院落和老街上，徜徉在装满故事的中东铁路机车库和东正教堂里。曾经的灰褐与明黄变成了画家笔下的油彩，变成了摄影家镜头里的异域风情。

还是那一双伸进大山，又钻出大山的铁轨，在不屈不挠地爬过那道高岭子之后，看见了未来的曙光。

我突然觉得，陈广治留给我的内心疤痕似乎可以释然了。——不管他在，还是不在人世，“陈广治”们，一定是乐见横道河子的今天的，也不正是因为有他们那样顽强的人在这里生活，才等来了，看到了今天的横道么？——他们与横道一起坚守，是他们见证了横道的坚持。而我们终究只是匆匆的过客，横道是他们的，永远是他们的，不管是过去的不好，还是现在的好。

百年的沧桑，只不过像是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灰尘拭去，你又会发现，那个美丽的身影，正在美丽的街角，回眸浅笑……

——祝福横道，真心的。

（责任编辑：小苏）